白狐生火几经秋

稿件备份

      刺客组织内今天依然风平浪静。外面刚落过一场春日暴雨,组织在郊外山林间,被雨水冲刷过,周遭皆泥泞不堪,纵是这几日不出任务的成员,也懒得走出门去看看雨后春景。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屋内正闲谈的成员门下意识噤了声,侧首朝办公室门口望。

门外先探进一只巨大的纸箱,继而才看见有个少女搬着纸箱出现在门前,樱粉色的长发披肩,还打着卷儿,让人想起后山前些日子开得正盛的重瓣樱树。那些樱树如今被春雨冲刷去一半的粉色,落下满地花瓣,亦是这种颜色的。

办公室的刺客们默然许久。门卫为何会放她进来?方才彼此间的闲谈里,是否无意间透露过什么重要的信息?脑子转得较快的几人,甚至已经开始挑选总部地点泄露后的下一个藏身之处。

“那个……这里是办公室吗?”她颠了颠怀里的大纸箱,好把它抱得更稳当些,“我是新来的,这儿太大了,我还不是很熟悉,找了半天……”

方才闲谈的几人终于松了口气,指了指墙角空着的桌子:“是办公室。那个工位还空着,只是挺久没人坐,有点落灰。”

小姑娘笑着道了声谢,双眼眯成两瓣月牙,搁下箱子去工具间里找抹布扫帚打扫自己的工位。垂到手背的衣袖此时显得过于麻烦,索性挽到手肘,露出两只细伶伶的胳膊,身形亦似一朵经不住雨水与暴风的孱弱花朵。

办公室里众人此时没了谈话的兴致,目光倒是不时往她身上瞄,心里起疑。做刺客的,身子虽不需太壮实,但哪个不是身上多多少少覆着一层肌肉的?若组织里的人,一个个都似她这般,怕是任务还没出几个,便早就让人给屠光了。

心中所想的虽都不怎么客气,但表面还须和和气气的。简单寒暄几句,问了彼此的名字,也没再有什么心思闲聊,各做各的去了。偌大的屋子,似乎只剩了她收拾工位的轻微声响。

新来的名叫织田璃奈,不大的工位,她在那里收拾了大半个上午。桌垫坐垫一应俱全,还搁了几个小摆件,是打算在此处待上许久的模样。组织里的人,工位大都干净整洁,一是为了哪日组织突然撤离方便收拾,二是不知自己哪次出任务回不来,不想给替自己收拾东西的人添麻烦。

织田约莫是头一次做这种工作,考虑不周全倒也算正常。待她在此待上段时间,跟着组织搬来搬去,再看几个素日同屋的人一去不归,座位的物件被替换成几束白花,约莫就会收拾得只留下必备的东西吧。

她下午并未在办公室内待太久。刚来第一天,往往是要在此四处走动,熟悉环境的。这栋建筑藏在不起眼的郊区,附近低矮重山与茂密灌木将它隐藏得很好,一时半会估计再难找到比此处更加合适的据点。

织田顺着楼梯往上走。另一边,刚执行完任务的春川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办公室,将随身小包与打空了子弹的枪支随手扔在一旁,瘫在椅上闭目小憩,余光忽然瞥见办公室里的一抹亮色,给白灯灰瓦的办公室添了几分温度。

屋内其他人比平常更加喧闹,充作闲聊素材的便是今日新来的那位。春川又看了看那张桌子,猜想它如今的主人,或许是个十分热爱生活的人吧。

春川在办公室里歇够了,也听厌了众人的八卦闲谈,于是整理自己桌上堆成几摞的文件,将该送进碎纸机的单独跳出,抱着厚厚一沓去处理。

走廊昏暗,枝桠遮了此处为数不多的窗。她快步自其间走过,却在经过某处转角时,被从另一处走来的身影撞了一下。文件在怀里没抱稳,散落满地。

这几日落雨,连着屋里的地面也是微微潮湿的。白纸被水气扒在地上,并不是很容易全部捡起。织田的反应比她更迅速些,早就预谋好般迅速蹲下,替她拾起已被打乱的文件。每一张经手时都迅速扫视一遍,再在递给春川时又扫一眼。她几乎全程低着头,目光落在何处并不容易被察觉,再加上廊间光线又不明晰,这才没被春川发觉。

“下面这几张好像弄污了,要不要我再去印一份?”织田起身,理了理垂在额前的长发。春川清点了文件数量,确认无误后才开始打量起眼前这人。办公室内的闲言碎语,她纵是不想听,但同处一屋,不管愿不愿意,还是会难免听到一些。面前这面容陌生的,应当就是他们口中新来的那位。生得十分漂亮精致,却似乎刚毕业没多久,没什么经验,并无半分刺客该有的模样。

“我是织田璃奈。”她整理好长至膝的风衣,这才直起身子,“真的很抱歉撞到你……也很高兴认识你!”

的确是她。春川沉默片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进行自我介绍,织田借着走廊的一点点光,凝目看她,半晌,启口问:“你是春川吗?”

春川点头,心间难免讶异。自己并未见过她,她又从何知晓自己是春川呢?

“那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搭档啦。”织田又笑道,“合作愉快!”

还未等春川问出什么,织田就已走远,只留给她一个蹦蹦跳跳的背影,不多时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她抱紧那摞即将被送去喂给粉碎机的文件,额角微微有些发疼。

自己何时有了搭档?虽已知晓这人是谁,但突然被告知以后要同自己一起出任务,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她在屋子里粉碎尽最后一张文件,将纸屑清理干净,往办公室走去。穿过上级的办公室时,门恰好敞着,上面那位恰好坐在里面,见她经过,启口叫住她:“是春川吗?方不方便过来一下?组织有新的安排需要你知悉。”

春川走进屋,反手关上门:“是有新的任务吗?”

“组织给你安排了一个搭档,在同一个办公室。”上级在桌上翻出一份资料拿给她,“你们应当已经见过面了吧?”

她垂目,仔细看着资料上的照片。的确是方才撞到自己的那个。“组织是认为,以我目前的能力,必须要有一个搭档才能继续执行任务吗?”

“当然不是。你如今早已能独当一面。只是新来的这个新人,直觉方面是超出常人的。”上级取回春川手中的资料,放进抽屉里。“将你们两人安排在一起,并非是为了补全对方的不足,而是为组织以后可以出现更加完美的任务人选做准备。你们磨合后优势相加,效率或许会更高。”

春川默然。良久,才点点头,问道:“是从哪里将她找来的?”

“并非我们特意去找。那日她寻到组织,说自己的能力足以加入我们。组织内的人对她进行了测试,虽说体格方面平平无奇,但直觉与对周围的感知却十分准确。”

自己在以往执行任务时,并没有感到有任何压力。对于未来要与自己作伴的织田,也并未抱有太大希望。默默服从了上级的安排,在心底许愿这个新人不会打乱自己的节奏。

 

告别上级,回到自己所在的办公室。织田的工位恰好在进门的拐角处,与自己的位置正好在对角。她正坐在那儿,开着小台灯翻阅手中的资料。意识到春川来了,笑吟吟回身,悄悄朝她挥了挥手。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想启口说什么,又觉得似乎并没有必要,末了也只是对织田点点头。织田得到她的回应,这才转回身,继续看手里的东西。

窗外有风吹过,树叶伴着雨水声响了一阵儿。鸟雀停在春川工位旁的窗沿上,啁啾几声,又飞向窗旁的枝桠。织田从抽屉里摸出半包小饼干,走去拉开窗子,掰碎几块洒在那儿,轻轻拍去指尖碎屑,自己蹲下了些,边吃饼干边等鸟雀落在那儿。

雀儿不一会就聚在那处。春川也不再忙手头的事情,不着痕迹地往窗旁探了探身子,与她同看窗沿的生灵。织田显然还是发觉了她的动作,往春川身边蹲了蹲,把饼干包伸到她面前。

“这个可好吃啦,来试试。”她似乎怕惊扰了鸟雀,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春川伸手取了一片,的确是好吃的。夹心甜而不腻,又隐约有些说不清是什么水果的香。鸟雀啄尽窗沿的饼干碎屑,扑棱着翅膀离去。织田也不再去看窗台,转而看她。

“上面那位刚刚是不是让你过去啦?看吧,我没骗你,以后我们真的是搭档啦。”她见春川手中的饼干吃完,又给她拿了几块,隔着抽纸搁在桌上。讲话的声音不大不小,身后各做各事的成员听得无比清楚。

时至今日,成员们都认为若组织里非要选出个不需要搭档的,那一定是春川。此时却将新来的织田安排在她身边,未免有些大材小用——春川当然是那个大材,身手与计谋都是一流。而跟着的这个,看上去确实是连任务都没出过的新手。带新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放在往先是怎么都轮不到春川的。她合该去单独执行最危险的任务,之后全身而退,在组织中留下又一段传说般的事迹。

织田见她确实喜欢吃这种饼干,又去工位柜子里翻了翻,找出几包点心搁在她桌上。工位恰好在对角线的弊端此时也显现出来。她去送趟点心,大半个办公室的人都会知道。春川接过那些点心,有些手足无措,接过放在桌角,小声道了谢。

做这一行的,本该将情感放在最末。纵是办公室中无事闲谈的那群人,看似和睦,实则关系亦是浅淡如水。彼此只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节,面对作为刺客的他们而言的、司空见惯的生离死别时就不会过于伤心,以至于影响到之后的任务执行。但织田似乎并不想理会这些刺客间不成文的规定,一心想要同春川走得近些,再近些。

春川不好推脱,中午接受了织田的邀请,一起去吃了午餐。餐厅位于这座建筑的第三层,窗户比别处略大些,只有在用餐的时间才会开灯。其余的时候,灯与窗皆关着。即便有相机拍到里面的桌椅,也不过是会被当作烂尾建筑中遗存的物件。

织田与春川端着餐盘,挑了挨着墙角的位置坐下。

“要不要坐在窗户边呢?外面天色好像亮了一些,从那儿往外看,景色应当很漂亮吧。”织田的目光越过春川,望着窗边的空桌。

春川摇头,稍稍侧身挡住她的视线:“若是有无人机经过,坐在那里或许会被拍到。”

她闻言,似乎有些失落,却还是打消了坐在窗边的念头。低头用叉子缠着餐盘中的意面。

来往皆是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两人成为搭档的消息在这并不大的组织内传得飞快。此时两人坐在一起,引得旁人频频侧目。春川向来是独来独往惯了的,此时怎会与他人一同用餐?而坐在春川对面的那位,面生得很,大抵是刚入组织就被安排去给春川做搭档的新人。看着还是学生模样,当刺客的话……这张人畜无害的脸能让目标放下戒心,也挺好。

织田的筷子挑去肉上的骨头,无意间抬眼,恰好碰上路过那人的目光。

眼神最是瞒不住东西。织田透过那双躲闪的眼,看清了他内心与旁人相同的想法,却只是礼貌地笑笑,低头继续吃自己的饭。

当日下班前,整个刺客组织几乎都已知晓二人已经被上级绑定成为搭档,像两根紧紧缠绕的藤蔓般再难分开。

真是好运气,众人看破不说破。往先想同春川做搭档的人并不少,却因为种种原因,不是被上级否决,就是被春川推脱。时至昨日,春川仍是单打独斗的厉害角色。

 

训练磨合的日子显得有些枯燥无趣。春川仍会偶尔为执行任务在外奔波几天,回到组织的办公室时,常能看见织田似乎已经可以与八卦的同事们打成一片。

她颇无奈,默默把织田拉去训练。累日的相触后,织田仿佛能更加清楚她在想些什么。绿色眸子像是能透过这具躯壳,看请春川的内心。也正因此,作为搭档就显得更为合适。只是体能方面,织田依然不及其他组织成员那般可以持续数小时的高强度运动。

上级观望着二人的训练成果,十分满意自己的安排,某日训练后,将两人拉去办公室分配任务。

织田擦着方才额角沁出的汗珠,站在上级的办公室里。天越发闷热,纵然组织藏匿于林间,但去进行一番训练后,依然会汗流浃背。

空气似乎热得粘稠了,上级的声音在空气中搅动,也是黏糊糊的。还需得认真听了,才能辨出其中的意思。

“那么,下周的任务是要我与织田两人去执行,对吗?”

春川的声音突然响在耳边。不知是不是因为离织田近些,颇像一泓清泉,点醒正昏沉着的她。织田这才回了神,猛地转头:“就我们俩吗?”

“是这样。”上级颔首,“今天你们先看看任务单,明天会把地点与具体的目标发给你们,看完资料后记得把那些资料处理干净,不要留下痕迹。”

周遭似乎凉快了些。织田听见外面风经过,晃动树上翠叶的声响。原来春已匆匆过,再抬首时,这山林已入了夏。

织田回到办公室,收拾出任务要用的东西。自来到这里后,组织一直没有给分配过什么任务。日复一日的训练最是消磨心性,像是平平无奇的一天过完之后,又有无数个这样的明天等着自己。

好在马上要同春川出去执行任务,算是向这平静如一滩死水的生活扔个小石子,激起圈圈涟漪。她拿着刚刚领到的任务单,又看了看如今接近三十度的气温,找出了最轻便的衣服。

衣服轻便是好事,手肘与膝盖却没什么防护。春川往她准备的那堆东西上瞥了一眼,从柜子里找出护膝与护肘递给她。

“可以不用这个吗?”织田并未伸手去接,“入夏了,下周应该会更热的……到时候用这些,会不会捂出痱子来啊。”

“带在包里吧,总是有用处的。”春川把这两个东西放在她背包上,“手肘膝盖都是容易受伤的地方,万一磕磕碰碰,疼好一阵子不说,还会留下疤痕,不知多久才能消去的。”

织田闻言,不情不愿地将这几个东西放进包里。几层衣服与短刀盖上去,便也忘记了。

执行任务的当日,天色沉沉,远方不时传来雷声,却还未落雨。天地间显得更加闷热,手能碰到的地方,似乎都隐约透着股潮气。春川开着组织的越野车,织田待在后面,从包里翻出那日准备好的衣服换上。

春川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看她,提醒道:“护膝护肘护腕,都戴上吧。”

“很热的。”织田正系着上衣的扣子,“今天比收拾东西那天还要热。”

她听见驾驶座的人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车子拐过几个弯,从荒凉的总部向通往邻市更加荒凉的那条路驶去。

到地方时正是傍晚。黑云压下来,好像马上要将眼前的华丽建筑吞噬掉。织田先下了车,没留意到春川在她下车后,从包里摸出护具,放在随身的小包里带出来。

前半程还算顺利,将目标处理后,回过头才发觉来处已聚起了人,不可再原路返回。环顾四周,发现建筑后院围栏外有一条泥泞小路,几乎被绿植覆盖,兴许可以通向外面。

织田准备翻围栏时,才发觉护具没带齐的尴尬,又不好意思表露半分后悔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去攀,却忽然被身后的春川喊住。

春川递给她护腕与护肘,自己则俯身,替她戴好护膝:“那条路上灌木枝叶锋利,不用这些,应该会刮伤。”

来时那条路上的人似乎随时会发现两人。织田慌忙戴好护具,跟着春川从围栏处翻出去。这条灌木丛生的路的确难行。堪堪走了一半儿,身后传来有人跟着的声响,天空不合时宜地落下豆大的雨滴。雨水穿过青翠的叶,打湿她们的头发与脸颊。

眼见着离先前停车的地方越来越近,织田脚步不由得更加匆匆,一个不留神,竟滑了一跤。走在前面的春川听见动静,忙回首看她。她跌在地上,头发沾了泥巴,衣服也脏了大片。

身后寻找她俩的脚步声越发近了。春川拉起织田,半拖半牵赶回车里,一脚油门到底,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处。

雨落得越发急了。织田望着窗外渐渐看不真切的景色,心中无限自责。若是自己体能稍好些,也不会摔那一跤,搞得彼此都狼狈不堪。想着该怎么道歉,却是春川先开的口。

“你脚边那个箱子里,有湿纸巾和消毒的药物,先自己处理一下伤口吧。”她把雨刮器调得更快了,“有比较严重的伤口吗?”

织田摇摇头,打开箱子,摸出碘酒给自己清理伤口,探头看看驾驶座上的她:“你身上怎么样?”

“我没事。”

上级在组织总部门口等着二人回来。见春川与织田从车里走下,才松了口气。春川简单汇报了任务情况,带着织田回到休息室。

春川极少见到织田这般狼狈的模样,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桌旁的织田正拿着手帕擦拭鬓角沾染的泥土,发觉春川在看她,笑了笑,问道:“是不是有些后悔让我成为你的搭档?”

春川摇摇头,直直看着她:“不后悔。”

 

就这般又配合着出了几次任务,不知不觉,炎夏也过去了。

深秋时节,西风一阵阵吹。织田记得自己来时,总部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此时树虽依然在,叶却已金黄了。有风自林间过,便会像春日的花那般落去。她越发喜欢待在春川的工位旁,在窗台边撑着脑袋,看叶子簇簇落下。

初来时叶都是翠色,刚从枝头上长出没多久。一晃半年匆匆过,忙碌着,时间似乎就过得飞快。她换了只撑脑袋的手,在心里默默捋着这半年做过的事儿。

过去的二十来年,自己哪有这么忙过?忙到春天没来得及出去踏青看花,夏日亦没有去海边,踩一踩被阳光晒暖的沙滩与海水。不过事到如今,自己手中已拿到许多春川的资料。待到再出几次任务,便可全身而退,继续去过自己春天赏花夏天看海的清闲日子。

她偏过头,望着此时正认真工作的纯出汗。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多待一些时日也没什么。这次自己的任务,最晚要在年底完成。以往接到的那些清闲活计,自己基本都会提前一阵子完成,余下的时间全部当作假期。而这次……

这次遇到春川,相处得颇愉快。那么想来多待上那么几日,也没什么关系的。做不过是拿自己的一段假期,换来在春川身旁待着的时间罢了。

也蛮好。

“在看什么?”挺久后,春川忙完了手里的事情,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织田身旁。目光亦追随着她的视线,透过玻璃窗,去看外面橙红色的秋景。

“在看树。”织田如实答道,“不知不觉,叶子都快落光了。”

确实。满树的叶似乎转瞬间就不在翠绿——分明她才是坐在窗边的那个,窗外第一片叶落时,或许也曾从自己眼底掠过吧。只是一直忙于手边的工作,未曾留意过。又何止今年呢?似乎每年的季节更迭,于自己而言,不过是身上穿着的衣服薄了、厚了,又薄了。

春川也学她那样在窗边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条巧克力,自己掰了一半,另一半连着包装纸一同递给织田。

“等下周的事情结束之后,抽时间出去看看吧。”春川嚼着巧克力,往外看了半晌,终于打开纱窗,拈起两片落下的枯叶。

路过的同事早已对此情此景司空见惯,两人工作时是搭档,连带着平日里的生活也紧紧联系在一起。与其说是单纯的搭档关系,倒不如说是带了些恋人的相处模式在里面。织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朝同事笑笑,脑袋又转向春川。

前些日子,织田过于亲密的举动让好不容易消停了些的同事又开始议论二人的关系。她想提醒织田,又不知怎么开口,拖着拖着,自己竟也懒得去在意了。

“我们一起出去吗?”织田问。

“嗯,我们一起。”

织田闻言,来了些精神:“真的吗?”

“真的,就我们两个,趁叶还没落尽。”春川答。

她忽然不知是该希望时间过得快些,还是走得慢些。自己实在想同春川一起出门,不为赶着去执行上级的命令,而是只去看看落叶,吹吹秋风。若街边有卖糖炒栗子的,再买上一包,坐在公园长椅上,和春川分着吃,发大半个下午的呆,就这样偷过几日平淡如水的日子。

计划想得颇详细,却不料执行任务的两日前,落了一场极大的雨。待雨停时,地上积起大大小小的水洼。而树枝上的黄叶,几乎被雨水尽数打下。风衣此时显得冷了,不得已换上冬装,将风衣与去赏叶的计划一同藏在衣柜里,等着明年再拿出来。

织田收拾出任务要用到的东西,半句话都没有说,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了,憋了满心的气,又无处撒,只得自己憋着。摸着出门要背的包,鼻尖一酸,硬生生把泪憋回去了。

自己到底在委屈些什么?又不是最后一个秋天,明年这会儿自己依然能出去赏景,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压着,说不定还能玩得更开心。

只是……错过了和春川的最后一个秋天。

春川似乎能察觉到织田的失落,安慰道:“没事……再过几天,说不定能看到下雪,也很漂亮,不是吗?”

织田不语,勉强应了下来。

 

再一次执行任务时,天空是冬日里难得的明澈蓝色。天色晴朗,任务的难度却不输上次。织田在此磨砺大半年,比之前更加熟练,体能也明显进步许多。

“忙完这趟,应该还有些时间,说不定能赶上日落。”织田在行驶的车中做好准备,透过车前的后视镜看着正认真开车的春川,“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去附近的湖边看看日落吧。”

春川应着,心中却隐隐不安。两人还从未一同执行过难度这么大的任务,至于会不会出现意外,她心里也没有底。

这次的任务地点比上次远些。在车上晃了数小时,才终于到邻市。织田翻着地图,忽然问:“这儿是不是离海更近些?”

“再往东走两个小时就可以看见海了。”春川把车停在路边,“我们到了。”

眼前这地方破败不堪,应当是一栋烂尾楼。织田怔了怔,垂目看向带来的资料。

这看似破败的建筑内,隐藏着周围最大的地下交易黑市。时间久了,黑市头目越发肆无忌惮,眼见着就要只手遮天。此次来的目的,便是拔除这支有隐患的势力。

建筑内的暖黄色灯光若隐若现,大概是只点了一盏灯,便于藏匿里面肮脏的人与事。

“看上去应该没有很多人……”织田望着那处灯光,收拾好贴身的武器下车。春川心中隐隐不安,锁了车,快步跟上走在前面的织田,往前再赶了赶,半个身子挡在她身前。

此处防守算是严密,建筑前后的几扇门都有人守着。两人蹲守许久,趁其中一个门前的守卫换岗,稍稍疏于防守时,春川快步上前,朝那人后颈击去。

守卫一时半会大概是醒不过来的。春川向织田做了个手势,两人快步朝黑市内走去。

此时天还亮着,黑市不如夜间那般喧哗。上级的要求是在今日处理掉黑市头目。头目的常待之处是这栋建筑的顶层,从外看此处不过是烂尾楼,顶层却机关重重。

潜入顶层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组织里提前来过的成员已经将地图提供给她们,顺着地图一路摸上去便可。春川身手灵巧,按着前几日模拟训练的回忆避开全部机关。织田按着春川踩过的地方,也小心跟着。

眼前大门紧闭,能听见黑市头目同下属交谈的声音。织田举起手枪,朝密码锁开了一枪,又连着数墙打坏锁眼。春川趁里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抬腿将门踹开,亦用枪迅速处理掉黑市头目与他的下属。

下属失去意识前,亦摸出怀中的枪,朝着两人的方向放了几发子弹。他受伤严重,几乎都放偏了,唯独一颗擦过织田的小腿,划开一道数公分长的口子。

上面的动静不多时便惊扰了楼下的看守,冲上来端着武器堵住下楼的小路。春川正准备顺着那条路逃跑,见此只得作罢。织田忍着腿上的疼痛回身,见身后也站着数人。

两群人就这么将两人堵在走廊里,唯一能逃出的地方似乎就只有一旁的窗。织田似乎慌了神,想朝人群中冲去,妄图带着伤冲散包围着的层层看守。

春川看透她的心思,及时拉住她,自己伸头去看窗外的情况。现在在五楼,二楼处似乎有个小平台,从此处跳下,在二楼平台缓冲,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从这个高度跳下,于春川而言并无难度。但织田似乎没有经过这样的训练。眼看着两群人围得越来越近,她来不及多想,伸手拢住织田,抱着她攀上窗台,一跃而下。

怀中的织田轻轻叫了一声,再回神,已被春川拥在怀里,逃出这片是非之地。

她忽然轻声笑笑:“我是故意的……你难道没发现,此处只是我设的局吗?”

春川一怔,脚步渐渐慢了,垂目看向自己紧紧拥着的她。

她小腿上的血染污了裤腿上的衣料,却没有痛感似的,依然拿一双笑眼看着春川。

“我从一开始就不是诚心想来的。”织田在她怀里挪了挪,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我的确是间谍,但从来不属于你们组织。任务本就是窃取你们组织里——尤其是你的信息。”

见春川表情虽错愕,却没有言语,她又凑近几分,继续道:“也不只是信息,本来我的任务就是窃取你的一切……包括,”

她的手抚上织田的心口,“包括这里,你的心。”

春川彻底停了脚步。事到如今,似乎没有再往前行的必要了。组织的车就在旁边,接下来该做什么?至少不可能带她回去,更不可能将她杀掉灭口……

“那,要不要和我一起逃?”织田问她,“逃到你和我的组织都找不到的地方。”

几乎没有犹豫,春川把车门打开,将她塞进后座。自己在前座,拆下车载导航仪,剪断连接线扔出窗子,开车驶入建筑旁的小道。

织田从箱子里翻出纱布与药粉,裹好方才被子弹擦破的腿,无意间抬眼望向车窗外。外面是矮山与裸露的田野,太阳将落,金灿灿一片。她扒着车窗看了会儿,这才反应过来。

“我们来的时候,不是走的这条路吧?”

春川转了个弯,驶向更偏僻的小路:“不是说要逃吗?”

闻言,织田有些紧张,亦有些期待:“逃去哪里?”

“去海边。”

车子朝着夕阳落去之处背道而驰。织田方才消耗了太多体力,纵然因春川的果断感到惊讶,却也没撑太久,沉沉睡去了。

 

醒时竟已是天色微亮。织田揉揉眼,发觉身上盖着层毯子。掀开看了看,昨天出任务时落下的伤口已经被重新细细包扎,弄脏的衣服也已换下,春川在驾驶座,似乎也是刚醒不久。

“这里是……”织田揉揉眼,看向车窗外。太阳正从海中升起,在海面上映出粼粼的光。“我们到海边啦?”

“到了。”春川下车,为织田也打开了车门,“之前说要去赏叶,没去成,那就看看海边的冬吧。”

织田裹着毯子下车。海风拂面,她微微眯起眼睛:“还是可惜……错过了。”

“明年,好不好?”春川从车里拿出厚外套,给织田披上。“出生入死的事儿做多了,只觉得乏味。既然已经跑出来,往后在这里生活,也不错。”

织田怔怔望着她,似乎并不能理解春川话中的意思。春川望着似乎还没完全睡醒的她,轻轻叹了口气:“今年的秋叶虽然错过了,但明年还是会有叶落下,以后的每一年也是。所以我想,以后的每一年,都与你一同去看。”

海浪拍着礁石,声声回荡在耳边。话语被海风吹散了些,春川只得靠得更近:“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春川。”

“那以后,就在这里生活吧,一切都重新来。”她答。忽然觉得心间如释重负。“我也喜欢你,很喜欢。”

初冬的清晨,太阳尽管跃出海面,却还没有将地面照暖。春川站在海边,拔出组织分发的电话卡,抛进海中。

如果自己与织田不是这样的身份,相爱或许会更加容易,只可惜刺客间的感情注定只能萍水相逢。倒不如放弃这份危险的工作,换来同彼此相伴的平凡半生。

织田牵着她的手,望着电话卡落入海中,甚至连水花都没有激起。

“我早该告诉你我喜欢你的。一直犹豫不决,倒是让你抢了先机……”她有些惋惜,“如果我勇敢些,早点说出口就好了。”

“现在说也不晚的。”春川握紧她稍凉的手,往方才停车处去。织田腿上的伤显得有点碍事,好在已经不必赶时间,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我们去哪里?”

“去把车子处理掉,之后找个住处。”春川侧过脸,吻吻她的眉心,“然后,在住处等今年冬日的第一场落雪吧。”

海水拍岸,在冬日暖阳下传出声声的响。

评论